三生長吉 作品

第 1 章

    

不是龍。不是龍也便罷了,還是連東海的蝦兵蟹將都暗地瞧不起的小魚。仙界最末流的仙胎之一。沉睡了三百年,她的身姿愈發出塵,剛織好的辮逐漸散開,淩亂的發擋住了半張臉,像東海上空的月,這半寂靜得耀眼,那半是耀眼的寂靜。拚湊出來的就是她的女兒水凰,像近百年新出的《水仙廣記》中評的那般:一位出塵又入世的水魚仙,可惜不是真龍,徒有月下茉莉般的容貌。在這隻論戰績的仙界,美貌最為廣佈,最無用處。不是真龍,便隻能像所...-

“疼——”

水龍殿裡,女子黑髮曳地,被男童拽著織起了辮子。

女子沉沉迷迷醒轉,頭疼之餘卻仍低聲哄男童道:“輕些,姐姐頭疼。”

“醒了!孃親!姐姐醒了!”男童亮起眼,拽著織好的辮子朝殿外大喊。

“大殿下醒了!”

“回稟龍王,大殿下醒了!”

“我女兒醒了!”

“那廢物醒了?”

傳話聲從寢殿內層層疊疊邁向主殿,沉寂多年的龍王殿似乎嗷嗷醒轉。各路龍靈躍出水麵,不知要將這訊息帶至何處,飛鳥攜音,驚喜上九重天遊去。

率先衝進寢殿內的乃水龍母,她猛地衝上前,木然看著起身的女子——

是她的大女兒。

是那張水月般的臉,沉睡了整整三百年,此刻失神看著她,愈發顯得寧靜柔和。

她疾步向前,一把撲倒剛預備站起的那道瘦骨:“我的凰兒,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女子遭此大壓,卻不吭一聲,隻是內心感歎昨夜母親食了何美味海鮮,可抬眼一瞧:母親眼淚汪汪的核桃眼著實將她嚇了大跳。她再抬高眼:滿殿侍女都鑲了對吐汁的核桃在臉上。

自己這在龍宮好好地醒來,有甚好哭的?

怎會引起這麼大的動靜?

一雙長睫懵懂的眸對著已經爬上床塌給自己耐心織起辮子的弟弟慢條斯理地擠弄,卻隻看到弟弟將辮子織得越發細緻。

“我的凰兒啊,三百年,為孃的天天盼你醒,你怎麼能為了一個男人......”話至關鍵處水龍母似痛不欲生,抽泣得嗚啦嗚啦再聽不清她說的是何。

水凰忙坐直了身子,強撐著將“一夜間”發胖的母親扶起。

她睡了,三百年?

怎的回事?

她忽地憶起上次見母親這般流淚還是自己二妹水嵐出嫁——嫁給天帝的大子,一隻天胎火獸。這著實是樁美事。後來她二妹——一隻水龍飛去天宮再冇下來,惹得母親日日望天垂淚,她這才知天界和人間一般,出嫁就得跟著夫君,去他處安寢。

但是她並冇有出嫁。

她隻是——

“阿孃?我去凡境曆劫了?”女子小聲地,口齒也跟著不太清晰。

“你,還記得?”水龍母和女兒四目相對,狐疑地看著目露膽怯、神形迴避的自家女兒。

這丫頭自從凡境回來便失魂落魄,隻說是受了些情傷。等她做孃的要問的時候,才知她已向月老討了抔忘川水。

忘川入喉三百年,人間數世皆可拋。神仙曆劫本就是為了修行,不忘乃修行上佳,忘是穩元下策。

他們這才知道她偷偷去凡境曆劫之事。

這事傳著傳著也就傳出了蹤跡,其餘三海的龍母朝她旁敲側擊多次:“聽聞你女兒,跟著天帝曆劫去了?咦,天帝不是深愛那魔女嗎,那你女兒呢?”

她女兒,喝了忘川水——

在寢殿日夜兼程地長眠,竟然睡上了整整三百年。

水凰得母親一問,內心很緊張,麵上卻不敢表露,額角的魚鱗竭力平整地貼著溫靜的臉龐。

她記起來了,就一些。

是二妹出嫁那日。

那雙她從未見過的會吐火絲的眼睛,當初在喧鬨的天殿婚事下捉住了玉瓷杯裡扮作小魚的她,如今又將她捉了回去。

男子的容貌闖進她的頭髮絲裡,讓她的每根頭髮都疼得透不過氣。

她膽小卻又好色,好不容易上回九重天,就想自己偷尋位小夫婿帶回龍宮過美色酒食的日子。

卻不想看上的竟然是她的妹夫弟——天帝的第二子,浮光。

水宮的侍女各有暗慕仙子,自妹妹大婚那日有幸窺得男子音容,她便**熏心,偷跟著她們的嘴,暗暗愛慕他。

聽聞他也同她一般,不好打架,無甚戰績,正合她心意。

那時東海已再起,朝思暮想下她不禁為兩人打量:浮光雖為天帝之子,但也不過是二子,政績上未有作為,一隻英俊瀟灑的鳳凰罷了,跟了她,添了龍婿的美名,對他不可謂不是樁美事。

這廂美美地打量完那廂自卑又撩開張望:她終究隻是條小魚。

因而聽侍女說得他要下凡曆劫,她壯著膽同月老討了個情緣,瞞著龍宮興沖沖跟上,想著有了這一世情緣,他麵對她,也可謂在劫難逃。

再後,她卻隻記得她問月老討了忘川之水,說要忘卻一個人——

是為忘誰?在凡境曆劫的浮光?

好似是。

她睇向母親。母親睇向她。

水龍母等著女兒說一個人的名字。

水凰早就將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突也遍體大方,約是看出了母親的心思,便輕咳了聲道:“浮光他——”

“他”字還未完全脫出口,便被母親一把揪住了耳,耳裡嗡嗡地響:“浮浮浮!我就知道是為了浮光那臭小子!為了他你能不喝忘川水嗎?三百年啊,我就你們兩個水作的女兒啊,一個跟了隻火雞,現在你又看上了一隻火雞!”

榻上女子疼的眼都紅了,被水龍母看在眼裡,便是對浮光舊情不捨。

水凰癟著嘴逃開母親的大手。

什麼火雞,明明是隻鳳凰。

總比她一隻小魚強。

一旁的男童終於織好了姐姐的辮子,摸著姐姐的秀髮唸叨道:“我早就說阿姐是為了浮光哥哥下凡了嘛,阿姐暗戀浮光哥哥這事龍宮的姐姐們都知道呀,可惜浮光哥哥肯定冇有愛上阿姐,浮光哥哥愛的是魔界的魔女。”

說到一半被水龍母忙捂住嘴,男童躲過高喊的聲音更大,把水龍殿震得嗡嗡的:“肯定是浮光哥哥和魔女濃情蜜意讓阿姐很難過,就問月老去討忘川水,睡了三百年才含痛醒來。”說完又用力地扯了扯水凰辮子上不太平整的部分。

魔女?

水凰被弟弟的手法扯得頭皮發疼,對著他柔臉哄了聲,皺眉轉向母親:“浮光和魔界的魔女?這是何時之事?哪裡來的魔女?”

連發三道急問,似是覺著自己表露的太露骨,她又咬唇將視線從母親淡漠的麵上離開。

“就是之前將阿姐打成魚逃回水宮的那個妖女姐姐,”男童見自家母親裝作冇聽見,看向阿姐的眼神中露出敬佩嚮往,替她答道:“據說妖女姐姐曆劫之後頓悟魔道,自改名號,就成了相噹噹的大魔女!”

男童此言一出,女子欲平的眉頭倒皺得更深了——

那妖女——

竟,是她。

好一個自改名號。

在水龍母看來,這柔軟麵龐下皺起的眉頭自是簇起萬般情水,便什麼都不肯說,怕傷了女兒的心,抱著她又哭了起來:“我的寶貝女兒,不過就是個天帝罷了。聽聞他現在重疾在身,容貌早已不複當初。況且你嫁他又得去天上,何不討個小仙在龍宮快活?”

一旁的男童則將頭搖成了撥浪鼓:“明明是姐姐資質不夠,所以才隻能配小仙,而魔女姐姐當初叱吒魔界,難怪讓浮光哥哥如此難忘。”

這一大一小一來一去怎都冇將這三百年的事說清楚。

她抬起頭一瞧,侍女們各個神色難辨,不敢編排,想說的話卻全寫在了臉上。

這回,水凰不僅紅了眼,連帶著整個小腦袋和脖頸都紅得似抹了層凡間胭脂。

她羞憤地埋下頭。

喝了忘川水,她早已將人間一世忘得一乾二淨,又睡了三百年,除了浮光會泛火星子的眼睛也記不大清他是何姿容。

如今聽聞弟弟口中浮光和魔女情愛糾葛,一想到自己為他下凡曆劫還一睡不醒三百年,她對該人的情意頓時羞憤得隻有“此生不複相見”能表。

她慣來樂善樂施,若早知他和魔女之事,定能一鼓作氣——

將他拱手相讓。

但,她還是敏銳地捉到了這三百年後的世間於她應有的最大震撼。

“天——”剛驚奇地吐出第一個字,她歪下半邊的身子再次挺直,聲音卻小上許多道:“天帝?”

她感覺額角的七彩魚鱗有些不太自在,卻忍著,冇有伸手去摸。

浮光是天帝二子,她一直聽聞他清淨無為,怎會才三百年就成了母親口中的天帝?

他不是同她一般,毫無戰績嗎?

水龍母本不願說拋棄女兒的男人的好事,便故意鋪墊,且語氣淡淡的:“噢,那臭小子當初去那凡境,為的是和那小妖女曆一遭情劫,促成神魔聯姻,好和平止戰。”說到此處不讚同地恨恨道:“結果他在凡境麵目醜陋,那丫頭便給他戴了綠帽,他回來不識大局,說是看透情愛,不肯再聯姻。”

女子鳳眼珠子一頓亂滾,眼向自己的弟弟,彷彿得找個人確信。

小傢夥正努著嘴砸頭,將母親冇說完的話續上: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魔界被毀約後,魔王便放縱兒子屢屢不識相地挑釁天界,浮光哥哥忍不下去就帶一眾天兵天將大殺魔界,將魔界幾乎掃蕩得寸草不生,殺得天兵天將們無一不服。後來天帝爺爺不願收拾爛攤子,二姐夫哥又隻管跟二姐姐雲遊,便生出了讓賢養老的念頭。”

在關鍵處釀了好些時候,男童才道出:“所以浮光哥哥現在就是天帝了,幾乎全票當選噢。”男童交叉著手臂若有所思,智慧地分析:“可姐姐還是個冇用的廢物,貪吃貪睡,又冇有戰績,浮光哥哥跟姐姐更不可能囉。”

浮光?

大殺魔界?

女子強顏歡笑地聽完,這回,額角的七彩小魚鱗終是作起難忍的癢,她不著痕跡地撩開額前碎髮,順帶摸了摸小魚鱗。

“那大戰後,那妖——那,魔女呢?”水凰柔笑著看向弟弟,說出口後胸口有些悶,裡頭似堵了口出不來的濁氣,她撿起弟弟丟在榻上的辮子尾無聊把玩。

“魔女姐姐在仙魔大戰中替浮光哥哥擋刀,無奈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聽聞浮光哥哥自她死後因日日思之如狂,得了相思頭疾,還通過二姐夫拿過不少冰心丹呢。”男童歎了口氣:“自古紅顏多薄命,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說完,他朝母親喜氣洋洋地轉過肉臉,小嘴一嘟:方纔這句詩他認為自己用得恰到好處,值得誇讚。

而水龍母真想施道術法將兒子嘟起的嘴縫上。

榻上女子聞言,靜默著點頭。

這樣嗎?

原來浮光去凡境曆劫,竟是為和魔界聯姻,而自己還傻傻地和月老去討和他的情緣。

冰心丹,那可是二妹煉製的滅情火的丹藥,服之雖抑**,卻如墜寒冰之地,痛不欲生。

雖她冇吃過,不知到底有多痛。

但是二妹的《冰心說愛》上記載得很細節:

冰心丹,又稱咳血丹,服之咳血不止。

三百年,他竟成了天帝,還和曾經魔界的妖女——如今死去的魔女,有如此深厚的愛恨糾葛。

為她咳了快三百年的血。

可自己,卻一事無成地長眠在水宮。

女子拎起雙鳳眼,環視周遭。

寢殿的侍女烏壓壓地跪地,新舊麵孔交雜,姣好地點綴著空蕩的寢殿。她一向喜歡這種空寂的佈置,隻留了盞火紅的珊瑚燈,搖搖欲墜地懸在殿頂中央。

燈的上方接著東海的水,東海廣闊無垠,每一滴水珠都對映著世間萬事,世間萬物。

水的光,就是這盞珊瑚燈的光。

從前,她總愛在入睡之際,拾一抔不泯滅的光,看看這世間哪怕海枯石爛,也不泯滅的凡世——

用來助眠。

今日,她才醒......

水龍母見女兒起身,難過地看向她有些寂寥的背影。

水凰是她花了百年才生出來的仙胎。

當初,世間都曾預測:她是龍靈轉世。

那百年她吃遍山珍海味,就是為了好好養這條未降生的龍。她降世那日,天雷陣陣劈進東海的水裡,卻怎麼都劈不到她肚子上。她纔開始擔心。終究,她像凡人一樣艱難地將她生出來,果真:生出來一條母魚。

七彩小魚鱗,好生斑斕,卻不是龍。

不是龍也便罷了,還是連東海的蝦兵蟹將都暗地瞧不起的小魚。

仙界最末流的仙胎之一。

沉睡了三百年,她的身姿愈發出塵,剛織好的辮逐漸散開,淩亂的發擋住了半張臉,像東海上空的月,這半寂靜得耀眼,那半是耀眼的寂靜。

拚湊出來的就是她的女兒水凰,像近百年新出的《水仙廣記》中評的那般:一位出塵又入世的水魚仙,可惜不是真龍,徒有月下茉莉般的容貌。在這隻論戰績的仙界,美貌最為廣佈,最無用處。

不是真龍,便隻能像所有小魚仙一樣,守在水中,仰望天界。

加之她東海水宮大殿下的身份,幾乎隻要她出水,魔界遇之則抓,使她在修煉的路上受儘了挫折。

甚至八卦小仙們都廣為諷刺她,諷刺之言都傳到了她做孃的耳中:“要說輸這件事,誰都比不上她厲害。”

作為她憐惜她,在她為自己的真身難過失意之時,隻能安慰她作為龍宮的大殿下,可以不需要是一條龍,但得有一顆七竅玲瓏的龍心。

所以她將父親的遺物贈給了她——見世火珊瑚,讓她哪怕在水宮的一方小榻,也能看儘世間冷暖。

如今水凰看向這盞燈,水龍母便明白她想看什麼。

的確。

水凰想看看這三百年關於浮光的一切。

是否真如母親和弟弟所說——

這麼驚天動地。

同她這隻小魚,毫不相乾。

若她下凡真的曆了讓自己不得不忘的劫數,如果這劫數裡有浮光,那冇有喝忘川水的浮光,應當會記得她。

她真的隻是好奇。

真的。

一點點好奇而已。

女子向火珊瑚的方向伸出手,藕指輕攥,攥了團灰濛濛的雲影。

“這是何物?”男童好奇地湊上姐姐的手心。他還冇長高,真龍總是長得慢些。他稚氣地戳著雲道:“好醜啊。”

“是雲憶。”水龍母鬆了口氣,她知女兒定是受了情傷,既已花卻三百年拋了,便不願她再見過往。她耐下心同兒子解釋道:“應當是你浮光哥哥為了防那些偷窺的壞人,將記憶封鎖在這朵自己專屬的祥雲裡。除了雲主,誰都瞧不見他們的心事。”

“浮光哥哥的啊!”男童小心翼翼地將小雲從姐姐手中捧過:“真是,好威武的小烏雲。”

偷窺失敗的“壞人”水凰瞧著弟弟手中的雲影,五味顛倒。

烏七八糟的一團,一點都不像彆的仙子的那般漂亮,看來新天帝浮光,日子過得很艱難呢。

估摸,是朵情傷雲。

他怎如此任性?竟帶兵屠戮魔界。

“阿孃,浮光都得了頭疾,為何不喝忘川水呢?”水凰講手中的雲影輕輕揮回,細聲問道。

水龍母為了打消女兒的念想,便隻扯出那情愛的由頭,添油加醋:“聽聞是不願忘記魔女,畢竟她也死了,那臭小子便想著生生世世記著她唄。”

女子聞言,微微點頭。

實則,這跟她也冇什麼關係了。

她在發問之前已決定要放下。

當初的她決意喝忘川水,應當便是認為:

忘了好。

忘卻她配不上的種種,建另一番她所擅的事業——

前往大羅西天取經。

出家做個好尼姑。

未待水凰對母親和弟弟表此心誌,殿外卻傳來陣陣信報,轟隆隆地朝寢殿內衝來,陣仗比方纔水凰醒時還要響亮。

衝進來的侍女麵色慌張,慌張中的麵色又非慘白,而是夾著些興奮的紅潤,混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開口,頓了好陣,纔將紅潤的小嘴一張,便吐出讓剛醒的水凰恨不得繼續昏睡三百年的“噩耗”:

“回稟龍母,大殿下,小殿下,天帝下的選妃天旨,大殿下的名字赫赫在列!”

“如今四海都知曉這訊息了,咱們大殿下明日就要上天了!”

男童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歡脫脫拎起水凰的長髮,重新給自家姐姐織起了辮子,手上忙著,小臉仰著:“姐姐,帶上我,文試我替你出主意,武試我替你加油,帶上我吧,求你了,我想浮光哥哥了......”

-自己不得不忘的劫數,如果這劫數裡有浮光,那冇有喝忘川水的浮光,應當會記得她。她真的隻是好奇。真的。一點點好奇而已。女子向火珊瑚的方向伸出手,藕指輕攥,攥了團灰濛濛的雲影。“這是何物?”男童好奇地湊上姐姐的手心。他還冇長高,真龍總是長得慢些。他稚氣地戳著雲道:“好醜啊。”“是雲憶。”水龍母鬆了口氣,她知女兒定是受了情傷,既已花卻三百年拋了,便不願她再見過往。她耐下心同兒子解釋道:“應當是你浮光哥哥為...